Thursday, April 18, 2013

吳曉東﹣由電視到圖片社

Photo by Ng Hiu Tung/Eyepress





















前言:



在這個新聞圖片價錢低廉和攝影記者地位不高的香港,由吳曉東一手一腳創立的新聞圖片社亞新社(下稱Eyepress),可謂香港新聞攝影界的奇葩。由電視台的前線記者,到自立通訊社成為攝影記者,再成為多元業務的幕後總監,吳曉東總是帶點理想主義的精神,和對新聞事業的一股衝勁。在這Eyepress十二年的苦拼和博弈之間,他腦裡其實只想著一件事:如何堅持讓新聞攝影發揮得更好。他更計劃成立基金,提昇攝影記者的質素和地位。



不講不知,吳曉東加入新聞攝影行列,原來是受兩位本地攝影記者的啟蒙:余偉建 (Vincent Yu) 和曾顯華(Arthur Tsang)。「當年我仍在TVB做新聞,菲律賓發生了第二次人民革命,公司就派我去馬尼拉做統籌。」有一次他帶上相機走到示威場面觀察,剛巧遇上美聯社的香港攝影記者余偉建,被他的工作模式深深吸引:「我見到Vincent在現場拍照、即時寫圖片說明兼傳送圖片,可以一個人很快地向全世界發佈新聞,並由自己判斷和決定怎樣處理新聞,感覺很具挑戰性。」當時吳曉東已對電視的採訪工作有點意見:「做電視新聞的流程其實頗長,由現場採訪、寫稿、剪接、編輯過目等等,直到六點半新聞出街,中間需要經過很多人,不是一個人便可控制報道的走勢。而且,我也開始厭倦要在鏡頭前表演的感覺。」



剎那間,吳曉東便決定當一個攝影記者,他更熱情得想即時見工:「當時我請Vincent介紹美聯社的攝影部主管給我認識,我就問她怎樣可以加入美聯社當攝記呢?她著我寄一些攝影作品給她看看。」後來他勉強湊合了十多張底片再掃瞄電郵給她,不過美聯社主管表示暫時沒有空缺,著他等一下消息。「等了一年多,開始構想如果美聯社不聘請我,怎樣才可以做到攝記呢?我便想到,應該先辭職到周圍拍攝,建立一下自己的portfolio,將來或者再有機會。」於是便在20017月正式辭職。



或許大家還記得歷史的演進。2001911日,美國發生了該國本土最嚴重的恐怖襲擊。當晚得悉消息的吳曉東簡直晴天霹靂:「為什麼我會辭職?為什麼我總會跟這些大新聞擦身而過?很後悔,那時感覺真的時不我予,心情很辛苦。」於是經過一晚的腦交戰後,第二天他便隨即買了第一部數碼單反相機和鏡頭,決定隻身飛去巴基斯坦的白沙瓦,採訪阿富汗的難民,他們因為911後美軍轟炸阿富汗而逃難到巴基斯坦。



來到白沙瓦,他親身體會到當攝影記者是很危險的事。「以前做文字記者感受不到,因為有時可以在公司收料,但攝記一定要在前線才可拍攝到,要冒好大的險。」他的一段經歷更讓人神傷:「有一次,有班記者想由白沙瓦進入阿富汗觀察一下,他們租了一架巴士,當時我一個阿富汗的路透社攝記朋友也有問我去不去。我當時想過,我沒有買保險,路途又遠,所以回覆說會考慮一下。怎料,最終那十幾位記者和攝記,還包括那位路透社的攝記朋友,中途遭到伏擊,全車人罹難,深深感受到做攝記的危險。」



不過,就在白沙瓦,吳曉東再次相遇他另一位啟蒙攝記Arthur Tsang:「初時《蘋果日報》並沒有派記者去採訪,他們都用我的圖片,後來他們就派了Arthur過來。」原來早在學生時代,他與Arthur已有一面之緣:「當時我仍是新聞系的學生,與一批大學生帶短波收音機赴泰緬邊境給流亡的緬甸學生武裝組織ABSDF,期間在泰國的一個記者會上遇到Arthur。」從他身上,吳曉東感受到衝擊和啟發:「他當時是一個香港人駐泰國的路透社攝影記者,我簡直覺得他是英雄!原來香港人做新聞可以做得這麼遠,並不只限於香港。自此我便立志想做通訊社記者。」



之後在白沙瓦再遇上他,感覺很巧合:「Arthur教懂我很多東西。而且他真的很好人,他知道我作為自由攝影師,如果他拍得多,那《蘋果日報》用我的圖片就會較少,所以他會刻意拍少一點,或者我去的地方他就不去,讓我有更多機會去拍照和刊登,他對我的支持實在很大,我也很感謝他。」吳曉東形容,Arthur對他新聞攝影的生命很重要:「他是一個大師,在我眼中,沒有什麼難倒他。他是一個寶藏,每一句說話,每一個動作,甚至是他圍住的那條頸巾,所有東西都可以學習。最重要的,是他很謙厚,不會目中無人,好『大度』。一個攝影記者能做到這麼『大度』,真的大開眼界。」



從白沙瓦回來之後,Eyepress的名字終於在報章上曝光,吳曉東覺得可以繼續拍攝新聞,用供稿的形式發展。同時,他又開始認識到一些內地攝影朋友,希望內地的攝影師可以供稿給Eyepress,再轉售給香港或海外媒體,讓Eyepress的網絡可以伸延到內地,結果Eyepress便變成了一間新聞圖片的代理機構。他說:「你要想像那個年代互聯網還不太流行,圖片並不是像現在上網那麼多。除了通訊社,媒體要獲得一張內地的新聞圖片並不容易。」結果他們開始建立網站,而且還讓本地媒體免費試用。可惜的是,當免費試用完結後,大部份媒體都沒有繼續用Eyepress的照片。「後來我了解,因為幾大通訊社每年已佔去他們購買圖片的所有預算,已經很難再額外付錢去買。」



隨著網絡的急促發展,慢慢連香港的大媒體都不用Eyepress的照片,因為他們在網上已能找到很多:「內地的圖片鋪天蓋地,很多也是免費的,所以我們在香港的業務便好像『一支箭咁跌落嚟』。我們本來很想紮根於香港,見報於香港,但這理想未能達到,香港出版界的預算實在非常有限。」反而海外如歐美的市場至今仍可維持:「他們每張照最低消費也要五十元美金一張,有些去到港幣二、三千元一張,最誇張試過二萬元港幣一張,給一本法國雜誌做封面,是一張印度的塞車街景圖片。歐洲相對美國又高價一點,不少圖片也值一百元歐羅一張,所以幸好仍有歐美市場。」他說,中國和印度的圖片,在歐美的需求很大:「你很難找到一個國家的新聞,每天都會在所有報紙出現,就是除了中國和印度,所以他們的圖片對Eyepress來說很重要。」有趣的是,雖然互聯網和手機程式APP迅速發展,但仍無損圖片在歐美的銷量和價值:「在歐美,他們仍追求高質素的圖片,來支持他們高質素的出版。而且因為現在一張圖片可以在網頁、手機、雜誌、APP等刊出,每個項目的銷售都會收費,總數加起來便成會一個較合理的價錢。加上新聞網站講求即時性,好像《華爾街日報》的網站,它可以即時放十張馬來西亞國慶日的圖片,比起以前只有在報紙刊登一張,現在銷售的機會其實大了不少,但就更加要求攝記的圖片除了好,還要快。」



不過,單靠銷售圖片始終無法支持Eyepress,結果2006年吳曉東便成立了「戶外電視新聞網絡」(ONN):「當時Eyepress的業務真的跌到最驚嚇的點,好差好差。」一次去新加坡旅行,他看到機場裡有幾個播放廣告的大型電視,即時想到如果能夠一張張好大的新聞圖片播放出來,應該很有衝擊力。於是回到香港,他便跟IT同事研究遠程電視更新圖片的技術,而且每張新聞圖片還要有說明文字和標題,所以他特別強調這是「新聞」網絡。現在不少咖啡店、餐廳、酒店或商廈都可以看到這些電視屏幕,以及裡面Eyepress的新聞內容和圖片。「當時是一個好絕望的情況下逼出來的想法,而ONN又慢慢將我們的圖片業務拉回上去,因為商戶的電視都訂用了Eyepress的圖片。」



報紙雜誌不用自己的圖片,便自己搭一個平台來用自己的圖片。吳曉東的靈活和決心實在無法想像。今年一月,Eyepress也開始發展它的廣告製作業務,成立了Eyecon Asia廣告公司。吳曉東說:「因為我們電視的數目,在香港、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加起來總共有600個,有一定的可能性做到廣告製作業務。但其實所有業務,最終也是為了Eyepress的新聞資訊服務。」那Eyepress的新聞圖片業務,將來的方向如何?「今時今日,我覺得新聞攝影不應只停留在一張硬照,而應該是多媒體(Multi-media)來的,它可以結合錄像和硬照最美麗的部份,然後將一件新聞事件還原,那是最完美的。」但他強調這不等於認同有些傳媒要求攝記既要拍錄像,又要拍硬照:「那不是Multi-media,而是Multi-task,但卻沒有Multi-payment,這是某些機構濫用了攝記的職能。如果那機構真的想發展這方面,應該認認真真給予攝記發揮空間,只要用一部相機,做完拍攝和錄影,而且出來的報道,不是錄像還錄像,圖片還圖片,而是很圓滿地結合兩件事。」



一位本來享受前線新聞工作的人,最終卻走上了幕後總監之路,吳曉東有時也覺得很無奈:「如果將來Eyepress成功的話,可以享受到這件事的人不是我,但我也不介意。如果我有機會再投入新聞工作當然是好事,但始終我要營運好間公司,如果當初無建立ONN而有今天的成績,Eyepress可能已經不存在。」



吳曉東在Eyepress掙扎奮鬥了十二年,當中也經歷過不少抗拒和內心掙扎。「當你離開一間好大的機構,才發現所謂樹大好遮蔭是真的。當初Eyepress要申請一些大型活動的採訪,經常被人RejectReject Reject,他們既不知道Eyepress是什麼來的,也不知道你拍完的圖片會放到哪裡。另一個尷尬是旁人奇怪的目光,他們會想吳曉東拿著相機做什麼呢?其實是一個頗大的心理關口。」但讓他覺得自尊最受傷害的,還是行業內對他的抗拒:「那時我們很努力想Eyepress與幾間通訊社看齊,成為通訊社之間聯合採訪的一員,但當時三大通訊社的圖片主任發電郵阻止,說這是通訊社的一貫做法。這件事令我覺得最難受的,是這幾大通訊社給人一種貴族的感覺,為什麼大家都是做新聞攝影,會有貴族放不開的架子?至今我仍耿耿於懷。」



不過,最大打擊的一次,大概是他的戰友、攝影記者謝家賢在2008年猝然離世。「個人來說,失去了謝家賢,是我人生裡一個很大的遺憾,因為我總是希望在Eyepress成功的時候,可以和他分享成果。」至今,這個傷口依然隠隠存在:「我現在仍很難面對他的媽媽,因為我和謝家賢的關係好像兄弟一樣,只要她見到我,就會想起謝家賢。每次看到她都像忍住痛苦微笑,我實在忍受不了這種感覺。」在Eyepress的辦公室門口當眼處,牆上仍然掛著時代周刊(Time)在2007年一個新聞特寫的版面,主角是當時準備連任特首的曾蔭權,而版面中的照片正是謝家賢拍攝。「雖然他走了,但他的新聞圖片仍繼續有人用,這是一件很特別的事。到今日,在每個月的海外銷售報告,仍經常見到謝家賢的Byline,便總覺得他仍在默默支持這間公司。」新聞圖片本是紀錄生命軌跡,但原來它也可以是生命的延續。為此,吳曉東希望兩年內能成立一個基金,惠澤行業:「我希望以謝家賢為名成立一個基金,除了紀念他,也希望可以訓練本地攝影記者。這是一筆入門的基金,期望足夠在兩年內支持到兩個攝記做一次海外的訓練或進修。」



想幫本地攝記,是因為吳曉東對他們懷有感情,總遺憾他們恨鐵不成鋼:「我經常覺得『好唔抵』,為什麼香港的攝記總是被人困在香港呢?即使到海外採訪,他們又被文字記者帶著走,記者說要去東就去東,說要去西就去西,連到餐廳食飯也要記者替他點菜。為什麼不能再獨立一點,成為一個能獨立採訪的攝記呢?我熱愛這個行業,作為行業的一份子,我愛屋及烏,希望基金可以改變到業內生態的不平衡。」

(本文的濃縮版刊登於4月號《攝影雜誌》)